扫帚二重奏
发布时间: 信息来源:
□司海乐(获嘉县)
老岳爱扫地,在永安村和四邻八乡是出了名的。
人们每次见到老岳,他不是在扫地,就是在扫地的途中。路上听见扫地声,大家都会停下来看看。只见他低着头,随着扫把滑来滑去,扫帚尖儿缝接的软纱布长条摩擦路面,哗啦、哗啦地响,驱赶着垃圾。
“歇会儿吧,老岳叔。”
“在咱村,数老岳勤了,不怕苦不怕累的。”
“图啥!干个屁呀,老岳你说说,又没人给咱发工资。”
有关心的,有夸奖的,还有说风凉话的。老岳是村里为数不多的“五保户”,村里的人都跟老岳不亲;但也正因为他是“五保户”,大家就都成了他的亲人,那些跟他岁数不相上下的还敢怼老岳几句。老岳也把他们当成了亲人,总是呵呵一笑,并不回答,透着慈祥的神态从来不变,不变的还有那扫来扫去的大扫帚。
突然,有人喊他,声音听着耳熟,他抬头,四下里张望,手中的扫帚停了下来。
“老岳啊,找你商量个事。”来人是村委会主任,他拍拍老岳的肩膀,说:“你爱扫地,镇里批了个保洁工公益岗,紧着你干吧。”
公益岗是帮助就业困难人员再就业的公益性岗位,每月有岗位补贴。这次的保洁工岗位紧张,给村里分配了一个名额,村委会主任到镇里软磨硬泡,想要多争取几个名额,也没办成。“那一月能补贴多少?”老岳试探地
问。
“钱,咱先不说,就一个岗位,老刘婆跟我念叨几次要活干,我先来问你。”
“老刘婆......那病身板儿?”老岳脸色一紧:“谁扫不是扫......那我不要吧。”他朝老刘婆的街门扫了一眼,沉吟片刻,拒绝了。
“你,你不要?”主任大感意外。
“说清楚,为啥不要?”主任再问,老岳只顾一个劲地摇头,一个劲地扫地,一个劲地呵呵笑着,再也不说话了。村委会主任怒冲冲地走了。
于是,保洁公益岗给了老刘婆。老刘婆的老伴去年不在了,虽然申请了低保,日子还是紧巴巴的。
病恹恹的老刘婆,其实心里跟个明镜似的,知道这个扫地得工资的岗位最适合老岳了,她怕老岳心里不舒服,每天上街扫地都有意躲着老岳。可一直躲也不是个办法,他们两家一条胡同,隔着三户人家,抬头不见低头见,光躲也不是个事。老刘婆自我安慰:是你老岳不领情,不要这个岗位,也怪不到我头上。
老刘婆释然了。让她更释然的是,每次瞅见老岳,他都是笑呵呵的,好像根本没把这扫地的事儿当一回事儿,更像压根不知道似的。不挣钱的老岳依然日复一日地拿着大扫把,一如既往地跟老刘婆抢着扫地。
一早起了风,风喊醒了老刘婆,她拎着扫帚出了门。落地的树叶随风溜来溜去。“老岳呢?”老刘婆奇怪,轻声嘀咕。不知是对风还是对自己说了一句:“这个死老头!”她皱起了眉头,像贴在脸上个大问号。
一连两三天见不到老岳,村委会主任也坐不住了,又是埋怨又是焦虑地说:“这个老岳,是病了还是怎么了?”决定去老岳家看看。
老岳四平八稳地端坐椅子上,正在听戏,脑袋晃来晃去,很入迷。
“咋不扫地了?”
“不扫了。听你对老刘婆说过,扫不干净还扣工资哩。”
“扣谁也不会扣你,你又不发工资。”“我扫了,老刘婆就没得扫了,扫不成,不就要扣她工资嘛,她会埋怨我的。”“哎呦,你这啥逻辑?跟你有个毛线关系,只要扫干净,还发奖金呢!”
老岳听后,呵呵笑着送走了村委会主任。第二天,老岳又开始跟老刘婆抢着扫地了。
晴天扫,雨天扫,哪怕雪霜扑面,还依然扫着。老岳的胡须都扫白了,像冬日里路边挂满雪的荒草和一树树的冰挂,老岳真的老了。但是老岳和老刘婆家的那条胡同,就像他固定的承包路段,每天天不亮,扫帚就开始唱起了歌。老刘婆每每起来一看,地上早已扫得干干净净,溜光水滑。曾经住在路边的蚂蚁们每天也被老岳的扫帚扫得晕头转向,找不着北,寻不到家,干脆逃难似地搬了家。
那天早上,老刘婆拿着扫帚一出门,就看到老岳又已经扫到胡同口了。看到老刘婆出来,老岳加快了速度,扫完胡同口,就扫上了大街。
老刘婆走出胡同,笑着嗔道:“你上辈子是扫帚托生的?天天扫个地跟要命一样!”
老岳回头讪讪一笑,继续去扫地,然后道:“人老了,闲着也是闲着,扫个地没啥大不了的,为村里能干点啥就干点啥。人老思想不能蜕化、不能落伍,发挥余热嘛。”
话传到老刘婆耳朵里,她噗嗤一下笑了:“别人信你,我会信吗?”然后慢慢靠过来轻声说:“你在俺村上学,咱俩同桌那会儿,你就争着扫教室的地。”
“俺只和你争。”老岳像是解释又像是在纠正着,语气压得很低,像蚊子在哼哼:“俺那会儿还想把你争到手,娶回家,不是你爹娘不同意,咱俩不会闹别扭。”“那你就怄气一辈子不娶了?”老刘婆嗔道。
“你不是赌气嫁来俺村了?”老岳扭着头笑着回道。
两个人眼瞪眼,窝憋了一辈子的委屈,像爆豆子一样,洒了一地。
村里人之后再见到老岳,总感觉有些不对劲,仔细打量,发现老岳穿衣打扮讲究了,见人先打招呼,话也稠了;再看老刘婆,原先枯槁的她开始脸色红润、气色鲜活了起来。
有心人起大早偷偷观察,发现两条影子一前一后,在街上相隔不远。哗啦,哗啦,一哗一啦的协调音符,仿佛人生舞台上的扫帚二重奏。